沈秋晏_

嘆悲歡 | 微博同名

谁言花灯不灵验(二十六~二十七)

〈二十六〉

如信中所言,几日后,白桁之的心腹大臣混在行脚商人中从洛国北部边关来了大瑜。

无关信任与否,只是二人身份摆在那里,颜无施再不放心白墨濯也不可能陪他一同前往,于是便以朝中事务繁忙脱不开身为由,备了普通人家的马车让白墨濯从侧门自行出宫去。白墨濯默契地未作任何劝说,带着颜无施“万事小心”的嘱托在听棋指引下进了一家其貌不扬的酒楼。

坐于酒楼高处之人一见白墨濯身后的听棋便知来人身份,待他们步入雅间便起身关上门,转而弯腰抱拳,轻唤了声“殿下”。白墨濯见状微微点头扶那人起身。

“杨大人。”听棋早先给白墨濯描述过,此人姓杨名江字行川,乃镇远将军麾下一员大将,为将“砚台”的信物交给白墨濯,在众将士的掩护下冒死从边关赶来。

“九殿下,杨江不负将军嘱托,将此物亲手呈上。”杨行川再次俯身双手举过头顶奉上信物,一字一顿,语带悲怆。

白墨濯郑重接过。

那是一块通透的平安玉,是白墨濯刚出生时瑾妃亲手为他戴上的。后来白桁之第一次出征,白墨濯想着要保弟弟平安便把这块一直贴身配着的玉赠与了他。其实白桁之又岂会缺这小小一块平安玉,可那是至亲兄长当时最宝贵的东西,自然是一直小心收藏着日夜不离身,后来则顺理成章成了“砚台”的信物。

白墨濯望着手中这块熟悉又陌生的玉内心感慨万千。

“不知殿下打算何时回洛去。”沉默良久,待雅间内三人情绪都平复后,杨行川出声问道,言语中似是十分肯定白墨濯会回到洛国去般。

白墨濯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将起桌上的茶水端至唇边,不动声色地将方才轻微的神情变化掩饰了过去。

回洛国去?以何种身份何种理由回去?死而复生为弟报仇的皇子么?自己若回去了颜无施怎么办?日后二人还能相见么?白墨濯前些日子一直逃避不欲思考的问题此时一个个强硬地涌入他的脑海。

杨行川见白墨濯不语,拿不准他是因为自己突然出声而受了惊吓,还是在为何事犹豫着,揣摩了许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权当是前者了,故而轻声道歉后继续说道,“圣人言『齐家治国平天下』,往小处说,将军是您一母胞弟,镇守边关多年最后竟为那奸人所害,此仇可谓不可不报;往大处说,六皇子为人阴险绝非治国良才,皇位若是落入他手中,国将不国。殿下……”

“杨大人,”白墨濯垂直眼帘小口小口慢慢啜饮着盏内的茶汤,直至饮尽后将茶盏轻放回桌面,这才开了口,“此事重大,我若是回洛去总该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和正确的时机,此事大人可有可行的计划?我自得知桁之战死后便一直夜不能寐,若是操之过急草率决定,难保不会因我的病躯而影响了复仇大计。故而能否请杨大人……宽限几日?”

“十日后商队回洛,行至京城还需五日。将军遗体亦将于半月后运送至京城,这正是殿下出现的最好时机。纵观全局,圣上断无可能在此时放任六皇子一家独大,却苦于眼下皇室血脉所剩无几,无人能成其牵制。当年之事被将军命人压下,知晓内情者并不多,殿下暗中回宫后光明正大地出现吊唁胞弟乃是师出有名,同时正解了圣上的燃眉之急,又何须费力苦寻什么旁的由头。且臣断言,圣上对殿下的态度,将与往日大有不同。”杨行川见白墨濯难事当前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起理来尚能保持滴水不漏,虽说尚且不能如对待白桁之般信服于他,可心中到底是有几分敬佩的。跟随白桁之多年,眼前这位皇子早年经历过些什么他也略有耳闻,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不易,此番复仇若是成功,由他继位亦无不可。毕竟是在大瑜宫中住了这么许久,必然有不少事需要决断,会要求多些时日也属正常。于是杨行川考量着给出了时限。

“七日。”白墨濯淡淡答道,“七日内我必将给杨大人一个答复。”

“如此甚好。”

白墨濯闻言起身,向杨行川微微颔首,“杨大人留步。”

“恭送殿下。”

白墨濯上了马车便一直闭目养神,听棋在一旁思忖了半天开口道,“殿下,听棋自知不该对此事加以评判……”

白墨濯睁开眼望向听棋,“说下去。”

“婢子跟随公子至今,唯一希望的便是公子能幸福。婢子妄断,将军应也有此意……然不论公子作何决定,婢子都将誓死跟随。”

一番话下来白墨濯还有什么不明了的,虽未明着劝说,可称呼都已换回“公子”和“婢子”,便是希望他留在大瑜远离洛国的祸端了。

白墨濯再次阖上眼淡淡道,“我会考虑。”

那块平安玉仍握在手中。本该是温润的玉却膈得掌心生疼。

亲情,爱情,国家大义。平日里圣贤书读得不少,甚至可以面不改色滔滔不绝讲出几大筐的道理来,可当这三样明确摆上同一台面要自己做选择时,内心却有如吊了千斤坠般沉重。

无施。

来之不易的阳光,又如何舍得放弃。

或许是该自私些,将那些大义凛然的东西一概从身上割了去。可是自私又是否真如桁之与听棋之意般,是属于自己的权利呢。

车轮马蹄敲击着青石板,声音在白墨濯耳中不断放大,一下一下烙进他心里。

〈二十七〉

白墨濯那日回到东宫便将酒楼发生的一切告知了颜无施,同时亦向他表明了自己回绝杨行川,继续留在大瑜之意。

接下去的几日里白墨濯同往日般侍花弄草看书写字练剑一样不曾耽误,有时冯怀远来还会与颜无施一道调笑他几句,白桁之与洛国仿佛当真被他压进了心底。

白墨濯同他一样都是先国后家之人这点颜无施清楚得很,此次他本已做好了白墨濯选择回洛去的准备,而今居然是这般情形,倒是出乎他的意料。颜无施原是欣喜又感激的,可几日后却总觉得哪里不舒服。

“墨濯。”颜无施将头枕在白墨濯腿上,伸手将他垂下的发丝别到耳后,直直凝视着那双俊秀精致的眉眼如何都看不够。

“嗯,我在。”

“你能回答我个问题吗?”

“……好。”白墨濯对上颜无施的目光,心中对他想问之事已然明了。

“你真的……不回去么?”颜无施斟酌了许久问道。

白墨濯长长叹了口气,“我从前为了所谓的大局放弃了许多,虽然这些放弃而今看来都十分无谓,”言及此处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可仍是能勉强够得上『无私』二字吧……桁之说他私心希望我留在大瑜好好生活,听棋也道只盼我能幸福……我想,无论自私是不是我能有的权利,为了你我也该自私一次。”白墨濯本想做了决定后便不再回想此事,不料却被颜无施提起。再次面对时,心脏好似在抑制不住地颤抖,连带着思绪也乱了开去。

颜无施坐起来,双手搭在白墨濯肩头,“墨濯,你能为我选择留下我很开心,可我不愿你整晚整晚煎熬着无法入眠,亦不愿你将来后悔。”

后悔吗……选择忘却仇恨割舍国家陪在你身边,还是选择离你而去回到母国担负起皇子的责任,这二者相较,哪个会让自己更悔?又或者,哪个会让自己更不悔?白墨濯无法得出答案。

“墨濯,我也是皇子,所以我懂,有些事情身不由己。那与生俱来的,在血液里流淌着的东西,又岂是能轻易放下的。洛国不能落到白禾斋手中。桁之已付出了生命,你更当回去承担起一切。”颜无施将额头抵住白墨濯的,声音轻柔缓缓道。

“可是无施,此次我若是走了,我们……”恐怕此生都难以再见了。即便再相见,也将是另一番景象。

颜无施心头一紧。那未说完的话是什么,自己又何尝不清楚。

“墨濯……”颜无施极力稳住自己的声线,“……我爱你。”所以宁愿你负了我也不愿你为我负了自己的国家。

“休息吧无施。”白墨濯害怕再继续下去自己会被颜无施说服,只能克制着,故作镇定地出声。只是声音又为何如此沙哑还带着浓重的哭腔。

“休息吧。”重复了一遍。也不是第一次做缩头乌龟逃避现实了,再逃避一次又有何妨。

“好,休息。”自己的劝说白墨濯向来是听的。在这世上能亲手推着爱人离开的大抵是不多见了吧。颜无施见了白墨濯的反应便知他已有些动摇,不知怎的,内心的欣慰居然大过了不舍。

翌日早朝时,颜无施提了让白墨濯回洛国之事。朝中意料之内一片哗然。主战者早就主张除去白墨濯,此次更是直言反对。白墨濯皇子身份就摆在台面,让他回国则无异于放虎归山,一个在大瑜皇宫呆了近两年之人,一旦活着回到洛国日后必成大患;原本主和之人亦认为不妥,当初留白墨濯一命旨在让洛国有所顾忌,两国能维持表面和平不轻易开战,并以此让大瑜获得休养生息的时间。人在大瑜,至少他尚在大瑜的掌控之下,可若是放他回国,那便是谁都无法预料的变数。一时间朝堂之上争议不断。

颜无施早就料到他父皇会反问他的意见,故而也未作迟疑,将昨晚考量的理由一一道出,“原因有二。一来儿臣与白染朝夕相处,他有几分本事儿臣最清楚,诸位大人若有何疑虑的可自行去东宫试探。即便他回到洛国,亦无法对我大瑜造成任何威胁;二来,退一万步讲,倘若他是真『虎』又恰好『归了山』,儿臣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得不给儿臣几分薄面。有此二者,儿臣断言让白染回洛并无不可。”

众臣还欲反驳却被压下。

“身为大瑜太子,背负着的是大瑜未来的国家命运,你可知晓?”

“儿臣明白。”

“如若他白染回后,洛国举兵犯我大瑜,你又当如何?”

“儿臣定当……亲上战场败之。”颜无施咬牙答道。

“大瑜太子亲征,必亲取敌将性命,你可敢保证?”

“儿臣……”

夏日炎热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朝堂之中一片静寂,众人目光如锋芒般尽数集中于颜无施背上。

汗水一滴一滴落下,在石砖上摔裂成几瓣,尔后缓缓渗入。

“……保证。”

终还是作出了这样的承诺。

“好!白染回洛一事无须再议,朕准了。”

“陛下圣明。”众臣皆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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